天目溪漂流(百里画廊走清江)

我的一位朋友自称是巴人子孙。他常说，我的祖籍是湖北长阳县的清江畔，那里曾是古代巴国的发祥地。他还说，巴东、巴蜀、巴山，歌曲《山路十八弯》、《川江号子》，电影《巴山夜雨》、小说《清江壮歌》，“八百里清江画廊美如画，长阳的山美水美歌声美”，说的全都是我家乡的事。唐朝诗人李商隐在《夜雨寄北》一诗中也曾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说巴山夜雨时。”

说得我心中痒痒挠挠的，恨不得立刻就去那里走走看看。

看地图，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南接宜昌，东邻宜都。

9月，橘子红了之时，到宜昌访友，顺便去了一趟长阳。

乘车从宜昌经三国夷陵之战的古战场猇亭区虎牙滩，过宜昌长江大桥，就进入长阳县。果不其然，一路上但见峦秀峰翠，逶迤连绵；清溪淙淙，百折潆洄。一条清澈碧透的清江从西穿山越岭，泱泱洒洒自水布垭镇流入长阳，过隔河岩水电站，横贯全县，到宜都市汇入长江。清江滋润了长阳，染绿了长阳……

虽是山区，长阳的公路却敞达，不足一个小时，就到长阳县城。

县城临清江而筑，繁华而清秀。最初知道清江，是从“文革”前看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开始的。但那毕竟只是部小说，而且那时自己少不谙事，所以对清江的印象甚为模糊。而今当我站在碧澈清透的清江畔，顿时就被她秀美妩媚的容颜所降服。之前，我也曾顺铁索飞渡过金沙江咆哮的急流，也曾在潺潺缓缓的天目溪漂流过；我畅游过滔滔长江，也徒步涉过暗藏流沙的滹沱河……然而，我却从未见过如此静谧舒缓，如此安逸清透的江流，她就似一位慈祥的母亲，满怀爱意地怀抱着爱子；又似美丽的少女，脉脉含情地依偎在心上人的身旁。

上古时期，土家人的祖先巴族部落最初就生活在离此不过八十里水路的清江畔武落钟离山一带。夏末商初时，巴族部落群的势力不断扩大。周武王在推翻商纣的牧野大战中还曾借助骁勇威猛的巴人为前锋，他们戴着狰狞的兽形面具，一边挥舞着刀叉，一边高唱战歌，冲锋在前。“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巴族部落始建巴子国。“巴子”中的“子”，是古代“公、侯、伯、子、南”五等爵位中的第四等爵位。

巴国经过不断增强，势力发展到西至川中，北至汉中，东至宜都，南至黔东北的武陵山区，方圆数千里。战国时期，巴人与东北部的楚国顽强抗争数百年后，被迫西迁到“枳”(现在的涪陵市)，后又迁移至重庆一带，最终还是于公元前316年被秦国所灭。秦统一华夏后，分天下为36郡，巴地属黔中郡，到隋朝置长阳县。其后，巴人也逐渐变更为土家人。但四千年来刚烈勇武的性格未变，豁达豪爽的气质未变。

此行，我就是要去巴人的发祥地武落钟离山看看。

由于清江隔河岩水电大坝截断了清江，去武落钟离山，就要到西距县城11公里的隔河岩水电大坝换乘游船。

游船离开码头，“百里清江画廊”也由此展开娇媚的容颜。由于在清江上修建了大坝，往日的激流险滩已成为平湖，原来的隽峰秀岭都变成了翡翠般的小岛。这里的水极为清澈，清得能看见水底那柔曼的水草和斑斓的卵石。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深为感叹：“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砾。蜀人见其澄清，因名清江。”清江确如其名，就是一个清字。

清江如画

一路上，山青如翠，江水纯澈，船行其中，彷佛整个人都融进碧水青山之中。

有人说，清江有三峡之峻，漓江之清，西湖之秀。我却觉得，三峡虽峻，不如清江峻中更含神秘；漓江虽清，不如清江清得透澈；西湖虽秀，不如清江秀得纯情。清江的山，清江的水，如诗，如画，如歌，如梦。

不经意间，游船绕过一道弯，就停靠在武落钟离山脚下。

武落钟离山突兀于清江边，三面环水，是武落和钟离两山的合称。武落山上有魁头岩、牛角岩、盐女岩、石神岩、庙凸岩五个小峰，故也称“五落山”。武落山东侧是钟离山，其原名为“撞钟垴山”。相传古时有钟悬于山上，因其与武落山之间被山溪隔离，故称“钟离山”。再以后，人们就将武落山（即佷山）与撞钟垴山（即钟离山）合称为“武落钟离山”。

武落钟离山原是土家祖先巴人的栖息地，是巴人的祖先廪君诞生称王之处，山上至今尚存赤穴、黑穴、向王庙、德济亭、石神台等巴人遗迹。这里也自古被土家人视为祖山圣山，吸引无数土家后裔前来寻根访祖。

一下船，就有七八个小孩围拢上来，要我买他们手中的香烛，要不就叫他们当向导。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我只好挑了一个因挤不到我身前急的差点要哭出来的小姑娘，请她带路。小姑娘笑了，然后默默地带我登山。

山间，绿树葱郁，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透出，斑驳地照在我们的身上。看着走在前面默默无语的小姑娘，脸蛋黑红，一头的汗水。便问：“小丫头，你有十岁吗？”

她瞥了我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地说：“12岁。”

“你不好好上学，就想着到这里来挣钱？”

她乜斜了我一眼：“周日放假。”

当我气喘吁吁地沿石阶登上山顶，只见最高处有一突兀的峭壁巉岩，岩顶上有座简陋的小庙，那便是石神台。到武落钟离山，就必须要前去祭拜这石神的。可要走近小庙，还要爬一段更为陡峭的青石台阶。因平素缺乏锻炼，刚才那段山路已把我累得两腿酸麻大汗淋漓，再看眼前的这段几乎直上直下的台阶，心里已软了半截，实在不想再向上爬了。小向导却对我说，那是石神台，到这儿来怎么能不拜石神？你们城里人真没用，连这点路都走不了！看到小向导的眼里流露出一种蔑视的眼神，我鼓足气力，艰难地登了上去。再怎么累，也不能让一个小黄毛丫头轻视我呀！

石神台里供奉着一块乌黑光滑的鹅卵石，这是古代原始先民崇拜的灵石。所以，但凡来此者，都会用手摸摸这块石头，希冀它的灵气给自己带来好运。我自然随众，也怀着敬畏的心向黑石头鞠躬合十膜拜后，又摸了摸那块冰凉的石头，企望它也能给我带来幸福。

从石神台下来，小向导又带我去看赤穴和黑穴，洞口石头略呈暗红色的山洞为“赤穴”，另一个是“黑穴”。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石洞，洞口用水泥修葺过，洞深不过数米。

南朝的范晔编写的《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记载说：“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樊氏、巴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若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若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其后五姓联盟，形成了巴人最早的部族。

据说，赤、黑二穴本来可容数百人，但由于“昔，武落钟离山崩”，赤、黑二穴遭到彻底毁坏，如今仅留余痕。

《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还记载说：巴人部族首领廪君“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应，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廪君伺其便，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夷城。”意思就是说，为了改变生活环境，当上首领的廪君率众人离开武落钟离山，朔清江西徙百余里至盐阳(今恩施)，射杀了当地以“盐水神女”为首领的部落，占领了盐场，并在清江边（古称夷水）的渔峡口、白虎沱一带修建王城，建立了“巴方”小邦，这就是历史上曾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的巴国的前身。

离开赤、黑二穴，小向导又带我去了建在庙凸岩上的向王庙。庙里祀奉着巴人最初的首领廪君的塑像。

史载：“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由此，巴人便以白虎为部族图腾，视白虎为他们的保护神。当地传说，白虎分两种，一种叫行堂白虎，一种叫坐堂白虎。坐堂白虎，坐镇厅堂，是要“敬”的；而行堂白虎，会破门而入吃人带来灾害，凶恶无比，是要“赶”的。“敬”白虎和“赶”白虎，逐渐形成后来土家人的习俗。

如今老虎已成为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虎可“敬”，可“赶”，不可杀，土家人的习俗可取。

一路走下来，很是有些疲劳，便坐在松荫下休息，此时是初秋最美的时节：环顾眺望，碧绿的清江九曲逶迤，穿行在苍山翠龄间。青翠黛绿中，红色的橘子点缀其间；梯田阡塍上，片片块块的稻田正黄；几处零星的乌瓦白墙农舍，屋顶上飘散着袅袅炊烟，恰似世外桃源。

武落钟离山

到此时，小向导的导游结束，我付给她十元钱导游费后，和她分手告别。

随后，原路下山，进了一家土家饭庄。坐在竹廊下，正对着清江如镜般宁静的水面，远山含黛，绿色苍茫，好美的一幅山水画卷！

见不远处的墟场上，十几个盛装的土家男女青年正在歌舞，情真意切的山歌，节奏紧促的动作，还有从丹田吼出的呐喊，在群山间回响，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受。

土家人乐观淳朴，歌舞是他们表达情绪的主要方式。长阳山歌在三千多年前就被称为“蛮歌巴舞”。千百年来，土家人但凡出征、劳作、拉纤都有歌声伴陪，女子出嫁更要有歌，那叫“哭嫁歌”，是每个土家妹子必须要会的。在唱“哭嫁”时，口中念念有词，哭得越伤心，越动听，越受欢迎。

在巴山，就是人死了也要用歌舞诀别。“撒忧儿嗬”，又叫打丧鼓，就是土家人的送葬歌。生活在峡谷的土家人，一旦哪家有人去世，乡邻们都要赶去为他（她）跳一夜的“撒忧儿嗬”。当低沉沙哑的丧歌在熊熊的篝火边唱响，亲人亡故时的痛苦会被粗犷的舞姿、深浓的曲调所冲淡。歌舞表达了土家人对生命的追求，对死亡的豁达。就是这种以啸呼助情、以顿足助威的剽悍威猛的原始舞蹈，就曾在助周伐纣的牧野之战中显示了巨大的威力，“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徙倒戈，故后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戈后舞’”。汉高祖刘邦观其舞，感其猛锐，下令引入宫廷，称为“巴渝舞”。这舞就这样跳了几千年，流传了几千年，至今不衰。

突然,我想起，上午，我去长阳县邮局买报纸，见到一位衣衫陈旧，一脸疲惫的中年女子，她拿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恳请邮局给她盖上一个当日的邮戳。

交谈中，得知她十年前就辞去公职，立志骑自行车走遍全国的每一个县，创造一项骑行吉尼斯记录。到如今，她已经走了1210个县，再有几年，就可以实现她走完全国1636个县的壮举了。

为了证明她说的真实性，她给我展示了厚厚的几本日记本，里面盖满了全国各地邮局的印戳。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藏好。

听说她从宜都骑自行车到长阳还没吃饭，我就给她买了十个面包，三瓶矿泉水。我又问她：“听说清江从长阳流到宜都后汇入长江。汇流处长江的浊水和清江的清水之间形成一条清浊明显的分界线，景色极为壮观，你见到了吗？”

她懵然无语。

我又问，到长阳后，还去武落钟离山吗？

她又摇摇头，说：“没时间了，我还要骑车赶到五峰县城，再从五峰县城赶到鹤峰县城，最后到咸丰县城，这样，湖北西南的几个县就都到过了。”

说实话，我很是佩服她的执着和努力，但并不欣赏她的这种走行方式。我觉得，她只是个人世间匆匆的苦行者，不是个享受人生的乐者。她十数年的跋涉，并没有从旅途中获得多少知识和乐趣，她仅只是不停地以下一个地点为目标。她最大的目标就是想向他人证明自己的经历。其实她也并不真正相信自己，要不，为何那么想通过几本子的邮戳，让别人承认自己的存在？

人各有志，祝她一路顺风。

买了一盒武落钟离山特产的“佷山贡茶”，登上返程的游船，站在船舷，眺望如画的清江，如画的秀山。其实，山水并不是我要看的最终目的，而只是我享受的空间。

感触天地的精髓，才是真正的享受生命。